HIrar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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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each/露白绯露】激流

下定决心和绿晋江说再见啦!挑一点旧文搬过来,也不是说每一篇都想搬,主要还是想在这边继续写新的东西……其实大部分已经PO在贴吧过,但总是担心有一天就被和谐了orz

其实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反倒不是很想放在那种不安定的地方。

这篇文章也是从高中拖到大一拖成年更!(喂)

写完了真好,我再也不要写这样纠结的东西了(泣

附正文。

“他们走得太快,才多久,这里已经没有河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黑色的蝴蝶还在抖索索地震着翅膀,像个邀功的小孩子一样,在他面前徘徊不去。他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最糟糕的发言也好过沉默。可是他不愿撒谎,便只好选择无言。尽管这同样不够诚实。

半响,地狱蝶失望地飞走了。

他看着它离开窗口,如同一朵自天边陨落的黑色流星。

这情景是多么熟悉。朽木白哉想,许多年前,他用静默送走了一个人。而现在,他即将送走第二个。

 

 

浮竹十四郎早说过,朽木白哉这个人,不该这么沉。

那时志波海燕尚跟在他身边,初听这话时还愣了愣。他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愿想得太深刻。捩花往肩上一扛,志波家特产的热血好青年就顺手朝浮竹背后一拍掌:“嘿,队长,别这么说,即便是如今,那家伙的冰山冷面下也存着一颗火热向上的心啊。”

这句说得太委婉,打圆场,着了力,反留尴尬漫过天。体弱多病的十三番队长表情习惯性地一阵白,似乎是还想再补充几句,无奈只能以一口血做答。

说来这一出应该算是十三番私房话,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引得流言悠悠地起,四面八方,捕风捉影。瀞灵廷是一锅煮过了头的水,面上矜持着,底下里的一个个小泡却总是炸得毫无顾忌。八番的队长是其中的佼佼者,骨头尤为轻的一个,堂而皇之地把这谈资浮到水上来,还要到六番队长面前去亲自求证。有一回在走廊上撞着了当事人,这男人便凑上去,端着轻浮的笑,问他,朽木队长心下是如何?

他冷哼一声不作答,瞬步走得快。背后扬起羽织一片,约莫也算得上是衣袂翩翩。京乐春水压着帽檐遮他似笑非笑的眼,趿着脚步走下了台阶。

这个人啊,向来喜欢捉弄人,只愿看人窘迫,自己永远不露马脚,是那一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脸。性格实在是恶劣了些,也难怪以八番副队长为代表的知识女性们要看他不起:纯粹自找的。

这一段恰巧是发生在开春的头几天里。草长莺飞的时节里,那些个所谓的“大事”多半是鱼陟负冰,叫太阳一晒,就融了,没个踪影——其实也不算是纯粹地给消去了,只是被另一桩更大的谈资盖了过去:朽木府迎回了一个小姐。又一次。从流魂街。

“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倒还不算是真的朽木夫人。”松本乱菊被一圈人簇拥着坐在那里,笑嘻嘻的,正晃着手中的一壶酒同她们分享刚刺探来的敌情:“也许再过几年她也是要变成那一位的。可照我看,这希望多少是有点渺茫的吧!”

众人咂着舌。在男女的情事上,松本说出来的话是很值得一听的,毕竟她自己就算是半个权威。正因为着她风流在外的艳名,向来多疑的女协这回居然乖乖认账,再没有人想到要去怀疑她这番模棱两可的话。直到露琪亚退了真央的学籍,搬进朽木家,女协的骨干们趴在墙头窥视了好一阵,才明白,居然叫自己人结结实实地涮上了一回。

你看,站在那廊下的,不正是一个“朽木夫人”么?缺了些清瘦,少了几轮岁数,没那一分灵气,倒也算得上眉目鲜活的一张脸——要是在这府中磨上百十年,可不就是另一个“那一位”么!

“嗳,不是说人不能够两次都踏进同一条河么?怎么,朽木白哉他这是……”十三番的清音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心直口快的,就去问边上隔壁番队的副队长。音梦顺路来做例行的灵压采集,只顾翻看拿在手里的往届样本,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这是两个人,哪里算一条河?”

“可是那张脸分明就……”小丫头跟着音梦从墙上跳下来,颇有些不满地撇嘴。眉心上尚挂着些纠结的印子,一撇一捺,望着就是一副嗟叹感慨的模样。

“——啊呀呀呀呀,她嫩得很呢。就是这一点,讨人欢喜。”

此刻正在八番庭院里喝酒的女人这么说道,正醉着一双眼,笑得有点打晃儿。她是成心的,专挑着上工时间来隔壁串门儿,看准了自家队长没那个厚脸皮闯进来要人,故意为难平日里坐镇一方的小男人:“京乐队长,你说,这一出双关唱得妙不妙?”

“你呀,真是醉了。”脸上同样浮着两朵红的老男人抖抖羽织,只顾抬头看着庭院上凌空刺过来的一枝花,“这也就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说那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然而,这喝得七荤八素的两个醉鬼都忘了,这里是动辄资历百八十年的尸魂界,能有几个女人不上岁数,又有几个人不会老?在这处阆苑深沉的地方走来走去的,被遮魂膜和蓝天压垮了肩的人,都是些三十的脸,三百三十的眼。多得是人不自觉地就犯了傻,年老眼花,把这一个看成了那一个:他们想要把朽木绯真夫人做成模子,再硬生生地套进露琪亚头上——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只有朽木家的宗主,世代站在更高的地方,和那压抑的遮魂膜比肩,才算是看得清、才算是永远年轻——朽木白哉正站在自家屋檐下,听着清音和音梦的脚步声远了,方才袖着手往回走,暗暗嗤笑这些人的浅陋:这些人其实并不懂那两个人。

绯真能为你沏茶、裁衣,能为她自己点香、燃灯,诚然是个贤妻的典范;他对她,向来满是欢喜。而露琪亚呢,也能端坐、敬礼、福身、屈膝,却全然不是真心地为任何人。她只为她自己做事,是挥刀、斩击、打斗、争吵;这样没规没距的小丫头,他始终觉得她离谱,无法教化,硬得似岩浆煅烧过的石,烫手,又倔,叫人对她无计可施。

这个小姑娘是一匹脏兮兮的小野马,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她只是个刚及他心口高的小孩子,就敢睁着一双和纤细的身骨不相称的大眼睛,俯瞰他。

是的,俯瞰。她被他们找到时,正抱着一把刀坐在树上偷懒。七月初,阳光熏熏的,真央校服宽大的衣袖像是蝴蝶的翅膀,拦截住风,装在自己手中,呼啦啦地响。管家在下头一板一眼地喊,露琪亚小姐,请您下来,有要事商量。她背对着他们,极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恋次,少来这一套。你以为再拉个高年级的来装教导主任,就能唬我下来跟你赔罪?

这话可真是天大的忤逆了。朽木府的仆从都紧闭了嘴,不敢说话,一片鸦雀无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手指尖上一道白雷闪了一闪。女孩子闷哼一声,跳起来,叉着腰就要开骂,回头向下看了一眼,却顿住了。

“你们是谁?”她问。

“朽木家的主人。”管家用贵族特有的慢悠悠的语调开口,一个字一个字拖得很长,算是代他作了回答,“露琪亚小姐,请您下来说话。”

“哦!朽木家!”她弯着眼笑了一笑,将衣服的下摆攒在手里,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踩着横枝,一节一节跳了下来,“说吧,说就是了,能有什么事?您说就是了!”

她说这话时,表情肯定是乖张的,桀骜的,野泼泼的。朽木白哉不曾正眼看她,因而在事后要去列数她的诸多恶行时,大半细节也只好凭空想象:一双眼,吊着梢,向上抬一点;嘴唇咧着,带着笑,不算友好;手扶着腰,腰倚着树,树融在沉沉的蓝天下,蓝天被她踩在脚底下——她就是这么野的一个小丫头!也难怪那位管家直到告老还乡仍叫她“露琪亚小姐”,不肯拿“朽木”姓氏称她,大概也是怕这匹野马一个不高兴,就将这二字狠狠碾压一番,再毫不在乎地扬长而去吧!

这么一个叫人不省心的小姑娘,按照朽木白哉的性格,原本是无意去照顾她的。可毕竟由于故人的嘱托,他不得不去看护她,庇佑她,保证她能活得好;可是,怎样才算活得好?他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琢磨揣测,只能想到这里:她是绯真的妹妹。那么,培养一个优秀的朽木小姐还给绯真,大概也就好酬慰她那么多年的隐忍的愧疚了吧?他虽然疑心她是难以被驯服的,可是他必须去尝试一下。

原因无他,只因着他还是眷恋着绯真的那种香火气的。哪怕是落了一丝在别人的肩头,于现今的他而言,也是种刻薄的救赎。他想到这里,兀然有些为自己痴缠的念头羞愧,匆匆地将心神转到了另一边去:不,不光为了这。重要的是,知难而退不是他的性格!

他抬起头来,去看天。院墙上空铺着的樱花拦住了他的目光,严丝合缝地挡住天际线,像一层新的天空。那些浅红和深红统统绽在枝头连成了片儿,是小孩子们新鲜的唇舌,带着天真和无邪,用令人难堪的直率来学舌,重复诉说他的多情与薄幸。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眯着眼,手指搭上腰间的千本樱,胸腔里那冰凉的一骨气缓缓游走在血液里,赶走了虚浮的热气:那是她和她的世界所代表的温度。回忆打着旋儿,盘旋着,摇曳着,去了红色的苍穹底下。一汪深潭,磨旧了的杏红和桃红融在一头;是她的眼,见不到底。

 

 

露琪亚去护庭十三番考完试回来时,正是在夏天最热的那一个夜晚,风吹得人脑壳都在发烫。早晨天不亮,下头就开始有小小的骚动。做早点的婢女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分明赶着时候,脚下还是轻悠悠的。只有她腰上的百褶裙,惊涛骇浪地在晃动,走远了一看,以为是夏风赶着落花扑腾。朽木家的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严谨,敦厚,大家风范:细致末梢的事也要如临大敌,十万火急的事也要端庄谨慎。一切尽善尽美,丝毫不落人口实。

管家自然也以这一风骨为傲。天不亮,他就等在主人的屋外,手中捧着他的羽织,立在那里,纹风不动的,宛若是被套进了这与世隔绝的上古优雅里的一尊雕像。直到朽木白哉开了门,他才上报道:“露琪亚小姐昨夜是由四番队九席陪同回来的”。

他略一点头,伸手接过羽织披上,补了一句:“今天备些凉茶,送去四番队。卯之花队长那里独送一杯温些的。”

“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脚步缓悠悠的,谁也没有再提昨夜那一番伤患拉着医护人员跳墙进来的闹剧,如今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似的——其实就是的。慌张和善后都是下头人的义务,站在明面上的人,面上心里都要像水一样的平静。这就是朽木家的行事风格,大家风范;是一池绿水,捂得死紧。

“您昨日也没有去看朽木露琪亚的入籍考试么?”四番队室里,卯之花队长问前来送茶的管家。

“不。露琪亚小姐并不是个需要他人声援的人。”他这么回答,不卑不亢。

“这样啊。”她低下头,双手圈住瓷碗里一泓清透的绿,笑一笑,眼神好像很遗憾似的,“我以为,您,或者他,至少会有一个来看呢。代表朽木家。”

杯中的水微微扬着水气,雾蒙蒙的,像昨天那个小女孩子深颜色的眼。卯之花抿了一口,热流从手指尖一直到喉咙,是和以往朽木家风格天差地别的炙流。

“他不来看,闷在那里,以后有得苦了。”她笑盈盈地说。

其实下马威是早已施过了,卯之花队长不知道。露琪亚被带进来的第一天,就是忙着收拾屋子。那是在里院的一栋,从前归在绯真名下,布置得极素。周围满种着樱树和合欢,还有一条河从前头流过去,优雅至极,冷清至极。

露琪亚说她不喜欢。

朽木白哉去探望她,正瞅见她将四周的窗帘布统统扯下来,一股脑儿地堆在屋子中央。捧着和服的小婢子侯在一旁等着,瞠目结舌地盯住她看。等发现他进屋了后,她才醒过来自己的冒失,将头埋得极低。这屋子里的窗帘罩单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云绒,厚实细致,尸魂界最好的绘师亲手画上一片一片的碎樱,极贵重,不该这么遭人糟蹋的。

她却视之不屑,将这些奢侈品如敝屣一般狠狠丢在地上,一丝心疼都没有。为表决绝的心,小姑娘赤裸着手臂,伸高了,把整个人像只鸟一样贴上落地窗,再狠狠地一撕,最上头的窗轨也发出了“喀拉拉”的声响,仿若无辜的小孩子吱呀吱呀摇动着骨骼在恸哭似的。

房间被三面的光和一面的影切割得泾渭分明。晃动的布帘是一出皮影戏,几个角度轻微的扭曲,半露不露的不合时的娇嗔,是早先的妓子才有的脾性;放在朽木家,就略带着俏皮的讽刺的味道。

她才来到这里第一天,还是大半个客人,不该这么放肆的。他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在做什么?”

“拆窗帘啊。”她甩甩胳膊,回过头来,理直气壮,“这里阴森森的。”

他不说话了,被她自然的神气哽了一哽。本来,绯真的屋子拨给她用,是天经地义的;她是她的妹妹,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有资格继承她遗留在这世上的东西。这是血缘的诅咒,人世至亲,早于尸魂界建立之前,早于他抢夺了属于她的那个她之前,谁都估量不出的深厚的力量。他心里明白,其实他并没什么道理去指手画脚。他至多只能守住他心里的那个绯真——而不是眼前这个,摸得到的、看得见的、恍惚还留着生命的烟火气的绯真。

“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好好的,要那么暗,那么暗,那么沉,那么沉!”她咋着舌,瞧着最后一点屏障落下来。他和她都被这满屋的阳光照着,亮堂堂的,无处去躲藏。小女孩子满不在乎地笑一笑,没心没肺,轻巧地打碎了在这盘根已久的黑暗的静谧。

一枝鲜活过了头的尖锐的花,他望着她,想,阳光是她新生的獠牙。面对这样一匹泛着活人味儿的小兽,他这个从优雅的古代里走出来的绅士,反而无言以对。

可是,这个与朽木家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偏偏是朽木绯真的妹妹!

朽木白哉将手里握着的一轮指环攥紧了,勒出了红印子。那是白瓷的戒指,绯真在时顶看重的一件饰物。他们两个都还年轻的时候,一道去流魂街的手工作坊里玩,弄了两个人一身的泥水印子,才勉强凑出一个简陋的戒指。他本来想请人为她描些迤逦的花,浓墨重彩,明艳夺目,方才是曼妙。她笑着拒绝了,只自己弄,在里头暗刻了云纹,烧过了收回来,便束在梳妆盒里,看得多而戴得少。

也许正是因此,这只白瓷的戒指放在他手心里,只是一味的冷,而不带她那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不过,在现下里,这入骨的阴寒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警戒着他,刺激着他,是绯真最擅长的委婉迂回的警言。

“露琪亚,过来。”他等着她走过来,看清了她眼里狡黠的意味,沉了沉声音,“你的戒指。”

她飞快地向他手里瞟了一眼,脸上显露出了刻意的疑惑。她知道这是什么,他想,血缘冥冥之中敦促着她去避讳。他看得出她的为难,显然她并不想从他这里接受这样贵重的私人物品。可是她必须去继承这戒指。

“这是绯真的。”他诚实地说,将放在掌心的戒指托起来,递到她面前,“而现在,它是你的。”

她抬起了头,用一种充满着愤怒和挑衅的眼神望着他,在他眼里,像是被人平白地扇了一巴掌的恼怒。他试图用如一贯的冷静的目光去冻结住她眼睛里的火,然而这一回他失算了。她的眼神不是他熟悉的沉默对抗,多了他不曾见过的东西——他的身上没有的东西,绯真身上也不曾存在过的东西——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好吧。”他伸手取过了戒指,对她说,“把手伸过来。”

她眼神里的戒备缓和了一些。她抬起了手,但却并非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柔顺地摊开自己的手掌——她从他的指尖上夺走了那枚戒指。

她的骨节算不得纤细,那是长年挥刀所致的。可她毕竟也不比绯真高大多少,套在小指上又显得宽裕太多。她将它取了下来,放在手指尖转了一圈,解开袖白雪上系着的带子,将它套了进去。

“那是戒指。”他的不满显而易见。

“我当然知道。”她用比往常更柔顺的语气开口,是含着一点歉意的解释,却全然不是对他在说话。她为的是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戒指很紧。如果戴起来之后,再去握刀,总感觉会……”顿了一顿,像是在斟酌着用词,“束手束脚的。”

“不成样子。”他压低了声音,吐了这么一句,向外走去。阳光急急地追在他脚后,说不清是留还是撵,只是贴着皮肤转了个弯,莫不含着些开玩笑的意思。

绯真的妹妹!他有些愠怒,是难以克制的,只由于她身上令人难以理解的不羁。他一向以为他极懂绯真,是同一种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可露琪亚却向他发出了挑衅。她是绯真的血液下暗含着的可能性之一,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的异类——异类!

这个词狠狠地刺中了他,如黑色的峭壁下一阵孟浪的潮,拍打,翻击,激起一片一片残碎的雪白的泡沫,附着在岩石上,星星点点的脏污,太刺眼。尸魂界的人对种族之间的分别,怕是世界上最粗疏的了。只因着他们诞生自生,端坐自死,引渡于生,送别于死,战斗以生,逃亡以死,尊严因生,荣耀因死。长久在现世和尸魂界来去,灵子和义骸把知觉都磨砺得麻木。死亡和生存在那一端是鲜明,在这一端,是被尖细的十指搅乱了的一潭春水,混混沌沌。

不应该出现这么一个人。他对自己说,不应该的。

他想起绯真,她是那样一个温柔而虔诚的人,将这戒指郑重收起放好,高束于神龛之上,甚至连触碰都深觉是一种罪过。她是那样爱他,这爱太过于纯粹,以至于成为了他心上压着的一口棺,浮在他的生与死的地平线上,是他精确的人生中唯一模糊的度量。而她的妹妹——他恼怒,但无法不去想到露琪亚——她却是如此无法无天的一个人!

她爱她,这很容易看出来;她蔑视她,这同样不容置疑。她是一个分明的人,尽管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狠狠地冒犯了他:一道线,将神灵踩在脚下,将年轻的她自己放在她姐姐的身后,留一点狡黠,不冒出头,缩在一个角落里,向着衰老的他们咭咭窃笑。他在心里明白,她并不看得起他。

迟早她会受到一点教训。朽木白哉想,或早些,或晚些,血和剑会替他告诉她的。朽木家的小姐是一个远比锦衣华服更沉重的词,她会明白,她所拥有的那些鲜活在朽木府里头是多么难得的东西——而她拥有得实在是太多了!

 

 

关于朽木家养儿育女的方式,不相干的人都是津津乐道的,时常托照这个那个番队的正副队长(自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八番队长和十番副队长来承担这项艰难的工作)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一番,回来再得意洋洋地引以为谈资,仿佛自己也沾上些贵族气,变成了很有底蕴的教儿育女的专家似了。倒是真的有三分关系的人,懂得这第一贵族家的忌讳,鲜少开口——偶尔也会有些情况,是她想要开口,却无人可说的。

比如此刻趴在桌子的另一边,正懒洋洋地拨弄着一只酒碗的女人:“听说你家又多了位朽木小姐?”

他坐在她对面,脊背端正如宫墙,视线擦过她头上,算绅士派特有的眼高于顶:“四枫院夜一,注意措辞。”

“怕什么!我又不是说你的私生女!”她不以为意,倒了一杯,豪气万千地一口闷,一双眼滴溜儿转着又滚回他身上,“听说还是个灵术院念了一半的优才生?啊?人家身上还揣着一把刀,你可别白瞎了,哄她只当个花瓶架子!”

朽木白哉将手指在茶杯上抽紧了,抿着嘴看她。到这种时候,他就很后悔,当初在现世刚见面时,自己没有对着这个女人召了千本樱景严,以致被她狠狠压制了。那一仗他是输了,彻头彻底,像小时候有过多次的打闹,到头来还被她偷拍了几下头,笑嘻嘻唤一声“白哉小弟弟呀”,尾音拖得长,发嗲一样地从他肩膀上溜过去了。

也就是他,打输了认账,才愿意和这百年前叛逃的刑军团长坐下喝一杯茶。朽木白哉这么想,很为自己心里隐约的念旧情而发憷。她永远拿当年的那一套对他,他也就不知不觉顺了她的脚步,回去了少年的他。

朽木家的宗主向来为人称道的是铁一般的刚强意志,他也自以为傲。可四枫院夜一,恰巧是这个女人,是他尚是红水时就在模具上留的一个小口子。这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就为了她,他的心脏还有一个地方留了空,没能给密不透风的铁铠包起来。血管和肉都扑突突地跳,勉强留着一口无用的活气,是垂死的人才有的挣扎。

“不劳挂心。她在十三番队供职。”

“浮竹手底下?”她睨了他一眼,存了些暧昧的小心思,“你可别把人家扣下来,只丢在雨乾堂,专程照顾队长。”

“那是四番队的工作。”

“她上前线?”

“和普通队士一起出战。”

“……哈。”夜一不笑了,斜斜地吐出一口气,手腕撑住自己的下颚,若有所思,“倒是第一个没有贵族待遇的贵族。不过,要是能磨利了刀,也不坏。”

他将一口茶吞下去,不再作答。说实话,他觉得四枫院夜一这句祝福多余得有些可笑:夜一不认识她。夜一也不知道,她整个人都是一条刺刀,哪里会轮得到她的刀卷刃?

露琪亚去十三番,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新的队员多半是住队舍,她便难得回来。他平日里见不到她,心头松懈了不少,理所应当地就容易想起绯真,想起丢了绯真之后失魂落魄的日子。这个时候他就不得不暂且放下对她的不快,想起她的好:她身上有热闹的不堪和年轻的浅薄,这些都是朽木府缺的。

她是一盆愉快而烧手的炭。他尝试着去比喻她:不能捧在手上,惯坏了;大概她也不需要他来惯。要是离得远一些,比如从雨乾堂到朽木府这点度量,远远地瞧着她,那还是很有些好处的。

浮竹那里有时会传来她的一点消息,三言两语,捎信礼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在尾端带上一句。朽木白哉熟悉他说话的风格,懂他写信时的语重心长。然而他并不打算作任何回复。避重就轻是贵族天生的本能,浮竹会,他更是精通。

一直到第一个月的月末,她回了一次家。他进屋时,正巧见到她在看金鱼。放在偏厅,一盆小小的透明的鱼缸里头,甩着尾来回游弋的一尾鱼。血红泛金的鳞,像一朵没有根的大丽花开在水里。

那是有一年,他陪同绯真去看祭典,她挽了袖子亲手用纸网捞上来的。他也试了一试,终归是男人,比不得她心灵手巧,几次都破了网。最末一次,跃入水的鱼尾还拍了一些沫子溅在他的下巴上。绯真笑得止不住,他丢了面子,只好就此作罢,还推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故意为难他,就把手里的玻璃缸捧在眼前,笑眯眯地指桑骂槐:小红鱼儿,你说,你跃过了龙门的那些个伙伴儿,平日里兴风作雨的,可不就是那副样儿么?

绯真那副模样,放到现在来想,还是很窝心的。她的背后鲜少可以抛开朽木家白墙黑瓦的肃穆,留蓝黑的天,跳脱地挽着零散的辰星,是她俏皮的眼睛。这是绝好的背景,衬得她整个人都带着生气,更加可亲。

朽木白哉这么想着,不自觉就笑了笑,连对着那在看金鱼的露琪亚说话的口气都温和了不少,“前些天都是走形式的。今天见过浮竹了?”

“不,还没有。浮竹队长身体有恙。”她把眼光从金鱼身上撤回来,极为罕见地乖顺地低下头,用敬语回答,“只见过副队长海燕大人了。”

志波海燕啊。他说着,有些惊异于她的软化。但转念一想,这一个月她是跟在浮竹身边,那个人就是有这种感染力,天生的一块温良的玉。她变得柔软些,似乎也是应该的。

他点一点头,觉得没什么话好讲了,就留了一句勉励的套话,便打算走了。等一只脚跨出了门,朽木白哉突然又想起,忘了问席位。一回身,看见的是她正弯着腰,凑在那个小小的玻璃鱼缸前。黑色的半袖滑下来,遮到了手腕。

她低垂着头,刘海的阴影淡化了表情。只看这幅身子骨,她愈发地像年轻了许多的绯真。大概是牵动了回忆,看见了被驯服的她,他觉得自己心软了,想了想还是转回了身子向外走,决心不再多说些什么了。这小丫头,还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呢。

第二天,露琪亚回十三番了。他坐在六番队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她的队长。浮竹很是委婉地向他说了许多露琪亚的好话。他听着,面上没有丁点反应,心里还是略微有些对她另眼相待。浮竹十四郎并不是一个会谄媚他人的人物,因而他说话时,不管是提起露琪亚,还是对着朽木白哉,都是统一的对着后生的口气,带了极其细微的慈爱,并不讨人厌。

他说,“你该来看看她。她是个优秀的孩子,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朽木白哉略一点头,微微地笑了笑,算是应了。

然而他毕竟不能只是露琪亚的兄长,他还是六番队队长,是朽木家的主人。这好几重身份放在一起时,露琪亚就显而易见地被比下去了。他想起要去十三番走一趟时,是第二个月的中旬。

浮竹陪他一同去庭院里,远远就听得见一片噪声。志波海燕被一群队员围着,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刚打了赌,不巧还输了,大概是要和谁来砍上几盘才好抵债。他在那里挠着头,半真半假地赔不是,一句抱歉还没讲完,又被旁边的人说得哈哈大笑起来。露琪亚也挤在那一群人里头,眯着眼,不知在和边上的人说些什么。她出了一些汗,将半袖卷到了上臂上,糯米白的手臂抱着梨花白的一把刀,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虎彻家的二小姐突然喊了起来:“海燕!不带你这么赖账的!也就你喜欢讨价还价……便宜了你,自己选三个人陪你打,还赖,我们就只好去找空鹤姐了!”

撒娇耍赖的惯家最会看眼风,旁人给了个台阶下,明眼人都是要接这橄榄枝的。志波海燕忙不迭地应声,言语里还有掺了点讨饶的意思:“就清音你了,劳驾奉陪一回吧……仙太郎你也别想逃!……还剩一个么,朽木,你也来吧?”

朽木白哉听见这一句,朝着那里一扫,是她随口应下来,满心欢喜。挤在人群里,头发散乱乱的。她偷着空,抽出刀柄敲了一下海燕的肩头,和左右交头接耳地说,“不来真的对不起海燕大人!”——说得这么响,是要示威,专程给自家副队看;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玩耍时的寻衅的手段。

 “没规矩。”他轻轻地呵斥,可也并不是要说给她或者浮竹听的。浮竹在边上看着,是了然于胸似的一副表情。他问他,还要看下去么?他没有回答,先一步跟着海燕他们去了方台上——那仿佛是她天生该站的地方。朽木白哉暗暗地对自己说,就看看吧,只看看吧,看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只兽。他猜她是敏捷的,狡猾的,躲在旁人掩护下,暗中递上一刀的——她本来就生得娇小,还有一双略挑的眼;简直像只狐狸,是不是?

海燕是练家子,捩花一握手,眼神都干净了,只有嘴上还不三不四地在插科打诨:“你们可不许始解!三个人,还有个席官,要玩出命来的;谋杀副队长——看以后我一缕芳魂放不放过你们!”

“‘芳魂’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露琪亚顶了一句,也是笑嘻嘻地抽了刀,弯下腰,摆好架子;颇有模有样。在他的眼里,是一种狎昵的神气。

“你看着。”浮竹附耳过来,“她是怎样好的一个孩子。”

海燕始解用的是枪,换了刀,打起架来,倒也毫不含糊。臂力在那里,挥下去是极狠的一阵风:男人攻城略地时畅快的意气。清音和小椿左右架着他,勉强牵制住了。露琪亚握紧刀,挥过去——正面上的一刀,尽了力,但是不够取巧——毫不意外地被他挡开了。

朽木白哉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为她莽撞大胆的刀刃。是他低估了她的胆色。

他想起来,他见过一次她挥刀的模样。她那时刚进真央,握的还是浅打。他是来视察的六番队队长,从窗口走过去,余光扫了一眼,便不再有任何兴趣。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感叹着说,真像。他不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继续走。

那会儿他刚失去了绯真,目光也失去了长久停留的地方,正如迁徙的鸟失去了时常栖身的枯枝。而这个小姑娘,远不是他新的浮木。她和绯真,脸是像的,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像了。这重合的部分太过牵强生硬,以至于朽木白哉觉得一眼都嫌多余。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现在见到的朽木露琪亚,与他记忆中的朽木绯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有她独立的价值;并不依附在谁的影子里,是另外一种新生的力量。

他端详着她,她流了一些血,量少,但膝盖上的伤口位置不好,引发了几次细微的痉挛。不过这一切都无法使她动摇。她弓着背,一举一动都充满戒备,瞳孔锁着海燕——挥刀,砍击,瞬步——她要和他继续战斗,要他为他无知的冒犯付出代价。握住刀的双手骨节泛了红,她不为所动,每一刀落下去,风声削骨依旧。

这些话,听着漂亮,看着实在寒碜:流血和战斗是本能的掠杀,诚然不符合贵族的美学。可这本能是值得敬畏的,带着刀的人抵赖不了:这是人的骨架,森冷雪白的坦率。到了底头还要铮铮,才撑得起一身血肉,才让活人之所以为活人。

他突然醒悟,她从来都不曾是他世界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归顺永远只能是暂时的,而她的叛逆才是永恒的,扎根在她的身体中;像鹰一样。她有她自己的天空。一个宇宙和另一个宇宙之间,哪里谈得上什么归属,什么顺从。她要盘旋巡视她的世界,要毁了入侵者留下来的枯枝烂木,再正常不过了;要拦,要挡,要把她拘下来,一棒子赶进笼子里——谁敢的?

他终于懂了浮竹的意思:显然,这位十三番队长,懂她得很。他知道她骨子里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难怪他能如此轻易地教化了她,令她变得圆滑——虽然是只限表面功夫的。

“很不错。”他坦率地向浮竹承认他的肤浅,“您一向比我识人。”

浮竹笑一笑,没有一点要谦让的意思。这是他难得表现出的骄傲;他是完全值得的。

 

 

“在尸魂界,女人上战场,不一定是好事;但是女人不常在家,这必然是好事——至少能给家里那些人空下时间来,叫他们慢慢想起她在时的好。”

女协借了朽木府开会,明目张胆地来贵族府中作威作福。一行人洋洋洒洒地自庭前踏过去,阵仗好似总队长阅兵。松本乱菊是领头人,还嫌着气氛不够热,路过朽木白哉的书房,故意高声地抛了这么一句。底下里头一干人嘻嘻嘻嘻地笑,只有不谙世事的雏森妹妹还会抢白两句,“那等她回来了呢?”

“回来了嘛,可不就皆大欢喜了?”松本乱菊说得兴起,不知好歹地补上一句,“要是真再闹起来,女人再出走一回不就是了么!”

这出含沙射影实在不像她一贯的风格,说得直白得过了头。朽木白哉听见了,倒也只是当戏言,心里是一池镜水,不被她撩起一点涟漪。同一句话,暗地里指桑骂槐,是台上的戏子媚着眼暗送的秋波;放到了台面上,反倒成了无伤大雅的俏皮的玩笑,听过便算,值不上他再特意去对号入座。

不过,有一点,这女人倒是没说错。

在这一段日子,朽木白哉和朽木露琪亚的关系,慢慢地缓和了起来。做个并不太含蓄的比喻,大约是在撕扯掉了一层老茧之后,新的皮肤再次长好之前。毛细血管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投降,神经末梢被风吻得懒洋洋。他们是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如一切脆弱的新生的事物,坦率地接触着这个世界。

送去十三番的问候笺和手信大多都是由露琪亚捎带着去了,回礼也是她带回来的。有时候,她亲手交到他手上,还会忸怩着不走,等着看送的是什么——十一番副队长吩咐的,据说是要随时地去搜刮浮竹屋里的小零食,需要即时的情报。

刚听说这一茬时,他冰封千里的脸几乎要给笑得碎了:她那样一个人,居然也会受八千流的指使!但缓下心来想,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说到底还没长大,是个小孩子,有一两个愿意拉着她一道胡闹的小丫头片子作玩伴,有什么好不可理喻的?

是啊,她是一个小孩子。他说服自己就这样地去看待她,逐渐地对她放下心来,开始软化成了一个兄长的模子。偶尔因公务要留宿番队时,管家差人来问候他,带上的宵夜都是两份,礼数周全地往十三番送一半,也不去管第二日那少根筋的副队四处和人宣传,说朽木家厨子的手艺是如何如何的差:“真不是我说你那厨子!白哉,就这手艺,难怪你整天皱着张苦瓜脸!……你家该不是没人买糖吧?昨天那桂花酥,简直了!”

“劳驾勿动。”他将海燕搭上来的手一把拍掉,面不改色继续批公文。倒是志波家的那一位,摆出了西子捧心的一张脸,暗戳戳地自怨自艾:“讨厌啦小白哉人家不就是吃了你一口给妹妹准备的爱心宵夜么用得着……么!”

尾音和着脚步,因为要躲避扫过来的毛笔而突然跳了起来:“你真不可爱!”

志波家向来以“不知轻重”为族徽,镌刻在骨子里,一脉相承的优良传统品质,从空鹤开始就愈演愈烈。朽木白哉看着一个大男人瓮声瓮气地抱怨着,觉得好笑,扫了他一眼,留他径自跳着脚。

“嗳,你刚刚笑了是么?”海燕哼哼唧唧着,凑过来,细看他的神色。

“嗯?”他不抬头,手中公文一目十行,刷刷刷地批。

“笑就笑了么!闹什么别扭呀。”说完这句,他自己也笑起来了,却是有些假,带着一点苦中作乐的味道,“我还以为,那一位之后,再也没有谁能让你笑上一笑了呢。”

那一位?他停下了笔,抬着眼,表情很是严肃,仿佛是在朝着某个人宣誓一般,习惯性地一字一顿:“志波海燕,绯真是我的妻子,并不是别的谁……并不只是让人笑一笑。”

“是是是是。”瞧见了他习惯性的“拒绝靠近”的告示,海燕也配合着,恢复了他习惯性的愉快。一只手撑着腿,坐上六番队的办公桌,他腾出另一只手敲敲后颈,“你别说,我看着露琪亚,还真有点想念您那位宝贝老婆;她有时候,可真是让人吃不消!”

海燕在絮絮叨叨地告露琪亚的状,说她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朽木白哉却已经不在听了。他在回忆关于绯真的事,同样是习惯性的。这是他从失去她之后每日必备的事项表。可是,露琪亚来了之后——应该说,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之后,绯真像是从回忆里走了出来一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伏在她的妹妹的影子里,冲他凉薄薄地笑。他需要的回忆飞快地减少,储存的水位在下降,哗哗作响,是旱季的毒辣的阳光,烤得河流在鼓噪。错了时间的夏,带着不容置喙的汹汹气势,从露琪亚的身上泼瓢地倾倒下来,向他蜂拥而至,烧得他都变得浑浑噩噩。

他忍不住去想,他的绯真是这么一个人么?在露琪亚爬上墙头时,绯真似乎在墙下接着她;在露琪亚为那金鱼偷偷喂食时,绯真似乎一同趴在水盆边笑嘻嘻地指点她;在露琪亚挥刀时,绯真似乎都成为了她——她也握着刀,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地斩下去、斩下去。

有一瞬间,那两个人的模样是重合的。他看得分明,是挥下去的那一刹那,抿住嘴角,皱着眉,眼睛藏着光——那是露琪亚,还是绯真?他的绯真,会握刀吗?

对等的血脉使她们变得难以辨认。他皱起了眉,意识到,生和死在她们面前并不是隔离的栅栏,只不过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的镜子。他无法将她们剥离开,凄惶的味道泛上来,驱赶着他去回忆里求证。

他的绯真,他对自己说,他要的是他的那个绯真。他放下了笔,手指按在公文上,墨汁里映着他的黑色的眼睛,再冷情不过的理性。

他慢慢去想。在最初,是一树樱花,烂漫天真,他的尊贵的姓名和他的荣耀的宅邸,他的顺从,他的桀骜,他的意气。他的千本樱握在手里,他的散落的冰冷的刀刃。他与生俱来的恩宠,他的不以为意。再往后,是他的绯真和他的流魂街,他的改变,他半醒半睡的混沌的少年,一夜长大的少年;是被桎梏在封筒里的火,旋转着,鸣啾着,高亢激越地炸开来。刺眼的红,一朵血滴滴的花,又在浓浓的夜色里,慢慢地蜷缩起花瓣,熄了下来,沉了下来。他的踟蹰,他的茫然,一切都撕了去。他的镀了铁的心,他的敞着刃的剑,他的遮魂膜下是茫茫的天,隐忍的山坡姿态巍峨,是静止的权威,圈定了他的世界。

他蹙着眉,脸上难免带着肃杀的惨烈。他不愿意自己为此而动容,忍不住返回去,去向那个温柔的女人寻求依凭。回忆唯一留给他的馈赠是有绯真在的那五年。他这么想着,愈发地对他的妻子感到眷恋,仿佛一碧万顷的海中漂流而来的浮木,神遣的救赎。

和绯真共度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性子变了许多。他与她一起走时,总是惯于站在外侧。绯真,这个小女人,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总是像没有骨头似地蜷缩在他的身边,手指搭着他的袖口,如一只畏风的雏鸟一般。

她一直是纤弱的,他想,因而他对她格外地小心呵护。他不怎么喜欢她外出,更希望她在房间中静养。只要他说了,绯真一律乖巧地答应。然而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的低眉顺目下始终存着一丝不开心。

他不算太懂女人,只简单地想,绯真是觉得深宅大院过于无聊了吧。于是他便时常和她说些工作里的趣事,送她一些四枫院家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她笑了,他知道她开心起来了,就没事了。

两个人相对着坐在庭院里,看天喝茶,从春翻阅到夏,折过秋天的落花。他拍打着肩上沾着的雪花,拉开门,见她守着一壶温着的茶,笑眯眯地说,这已经算是冬天了啊。

向来年关难过。朽木家不愁钱少,怕的是事多。入冬不久,他的行程就日益忙碌起来了,回家的时间少。绯真倒也从不抱怨,只有一日夜里喃喃地说,茶凉得快了。他听得懂她话里的凄凉,因此愈发地对她抱歉。第二天六番队长赶着工做完事,匆匆地跑回来,路上经过二番队的门口,还不走运地被某位军团长拦下来一阵调笑。

睦月里,难得有暖和的一个晴天。他不想错过了,就牵着她从主屋走出来,蓝天自八重檐花下一路铺开,风和云都迎面而来。不太出门的小姑娘还不熟悉朽木大宅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好像怕迷路一般腻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指极轻地摩挲着他的掌纹,乖巧地沿着它一路滑落到掌根。

这样的小把戏令他觉得餍足,嘉奖似的将她轻轻握紧。她回握过来,轻得叫他几乎以为是错觉。这个女人,他的妻子,他有些不安地想,她的十指是那样的单薄孱弱。他捧着她,宛如捧着一团余下白烟的温热的香灰。

他说,你的手挺凉的。她笑笑说天本来就冷啊。他望着她玻璃一样亮晶晶的笑容,再也狠不下心去说任何一句话,只能握紧了她的手,慢慢地向外走去。

那天晚上朽木白哉做了一个梦。他和绯真并肩站在那个庭院里。雪像玻璃一样砸在地上,碎成水光。那玻璃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手掌上,他的绯真身上。

他心疼她,将自己的羽织为她披上,轻轻地把她向屋子里的方向推了一把。绯真并没有动,低下头,抓着他的羽织上的手指滑落下来,揪住他衣襟上极小的一片衣角,垂着眼不作答。他感觉得到她流连在自己胸口的隐忍的呼吸,潮湿而不甘的水份哽在唇舌间,筑了墙,将真心话并着谎言一起下咽。

他沉默了,没得话好讲,就只好徒然地眺望着天空。一弧白瓷,蒙了尘,凝住天光,笼在远方。

绯真终于作了退让。她走了回去,肩上他的衣裳落下来,盖住一片雪花,空荡荡。

他仍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梦的尾端,他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从梦中惊醒,带着一层薄汗。绯真正背向他躺着,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怜惜地将手指放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心里稍稍镇定了些。

绯真这样柔弱的姿态总是令他内疚并羞愧着。对一个女人来说,孱弱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她并没有错。她有她自己独特的强大。是他将她抱上了天平,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强迫她与他共用同一种度量,却也愚蠢地取走了她的砝码。于是她够不着地面,像溺了水的蝴蝶——

朽木白哉闭上眼,望见了站在庭院里的那个她。她睁着一双黑色的眼,拥着自己单薄的肩。那神情是如此的令人动容。他瞧着她,仅是对视便觉得心痛,更遑论再去震动声带,说些言不由衷的体己话。

也许他该为自己的鲁莽而道歉的。他尝试着去编排说辞,可是绯真却不允许他为她做任何无用的补偿。他瞧见他的绯真举起了剑,脸上有他熟悉的沉稳,也有他不熟悉的倔强,还有他没有见过的东西,新生的尖锐的力量;她的眼睛掩在刘海的阴影下,是另一个人惯常的模样——她捉住刀,挥下来,割破了他为她披上的羽织——抿住嘴角,皱着眉,眼睛藏着光。

“……她上回还说要请客,溜得比谁都快,浮竹队长揪住了她,她还反过来指责我,什么道理!那语气,硬邦邦的,也就队长待她好,不说穿她,她还真以为自己学得八面玲珑了!白哉,你说说看,这可还是不是你教出来的那个好妹……你有没有在听啊你?”

志波海燕瞪着他,脸上满是怨怼:“才多久啊,你入定的本事又精进不少嘛。合着我说了这么久,您还不知道我告的是谁的状啊?”

“我知道是她。”

他对自己这么说道,瞧见那一片空旷的原野,落满了玻璃和碎雪;在那个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开出了一朵滚烫的花。

 

 

傍晚的天向来是一个逼仄的戏台子,到夏天,就格外的窄。撕掉一道春雷,驱返几行秋雁,来个人,懒笑着擦干净披挂在云里的冬霜,就什么都不剩了:连蓝都揩了去,留下空白搭出来的几支脚手架,晃荡荡的。

朽木白哉站在窗台前,朝外看。今天暗得晚,红云却堆得厚,像小孩子们握在手里玩耍的线香花火——穹顶是狭狭的一条线,在末端勾勾缠缠牵住了一大片火花。风吹云不动,是被宠坏了的一个小姑娘在台上玩耍,学着伶人柔柔地卖弄身段。小孩子终归是任性,又自满得可爱。大人告诉她,她手里握着一块免死金牌,她就真的听信了,变着法儿去作弄旁的人,天生高明。在下头的人看见了她,聪明人是笑,傻子也是笑。他们也只能笑。她来了劲,非要天地日月都颠翻倒去,把她捧在手心,哄着她下台子,汲汲地允诺着说:“好吧,苦劳了你!要什么做褒奖呢?”

这一分近乎可耻的天真,最近似乎是时常可以见到的。

八千流给的信还放在桌上,中午送来的。写的无非是些“借用贵府望备酒水大恩不言谢”之类,女协也只为他准备了这么几句拿得出手的甜话。遣来的使节自然是露琪亚,装作恭敬的样子奉到他桌前,只不递给他,两根手指掐着纸,念得断断续续的:“借用。贵府。望。备。酒水。大恩。不。言谢。”——说得这么慢,碎成了好些段简短的命令式的通牒,是下了决心的,他不能不应下来——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这一套,使小绊子,多半是松本乱菊的亲授,只可惜了她的学艺不精。

那副场景,对他来说,是很容易去想象的:高挑的那一个把她搂了过来,像小姑娘怀抱着洋娃娃一样地搭在胸前。她腻着声儿,竟日地懒着身段子窝在沙发里,呵欠是她能给的最大的诚意:“喏,像这样,就像这样说话——”露琪亚故意作着苦恼的脸,开玩笑似的捶一下乱菊的肩:“真难。学不来;怎么办?”

这一定是件无用功的事,白哉想。她要学乱菊,怎么能学个十成十呢?他的心里清楚,她顶多也只能扮个样子,把自己拾缀成个促狭的笑话;一个削了一半的松本乱菊。

朽木白哉去瞧她,她正巧读完了,把纸从脸前放下来,一双眼就对着他,惯常的不安分的表情。衔着乱菊教给她的笑,却又不是真的在笑,她的一张脸上,只有眼睛是被烧得亮晶晶的;生动的,耀眼的,嚣张放纵的,咄咄逼人的,热切地欢迎着他的投降。她说:“她们今晚就来,回绝也来不及了;就算是应了,也不会有什么事!”

这一句话说得太急了,含了点嗔怪的意思,仿佛她还是在对着乱菊说话。朽木白哉就忍不住要想,她只有这种时候才是可爱的。他知道她暗地里那些孩子气的小动作。她有要做坏事的念头,又还装不成纯良的样子,小丫头以为她自己天衣无缝,可别人看起来,就是个缺心眼的孩子。你知道她的用心,听得到她心里算盘珠子拨弄得哗啦啦响,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这一小段眼光和半宿的清净你不能不送给她;她值得上那么多。

他低下头,慢慢缓一口气,在回忆里熄掉了她的眼。木质的地板上睡着懒洋洋的光,一个拉长了的矩形,框在阴影里。他走过去,自己的身体在光里勾出一个娇小的影子,从中间剖开了四方的一座城,只动了一动,四方的高墙就被击溃了。冰冷的砖跌了下来,从日薄西山的天空里,动摇着摔了下来;他见到了一个黑色的缺口。

朽木白哉的心软了,藏在肉里头的刺再也躲不住。那是一个露琪亚,她挂在城墙上,脚抵着黄昏的峡谷,笑眯眯地瞧着他的世界颠倒了过来。他孟浪地想念她,想念黑色的小姑娘,想念她那些奇形怪状的骄傲和跋扈,想念她笔直的大步的厌烦辗转回顾的瞬步——但这些都不过是最虚浮的臆想,讽刺得就像在千本樱上点了一朵真正的花。他知道的,然而他仍旧一厢情愿地以为,是这虚浮使她变得格外可爱。

事实是:露琪亚根本不适合黄昏。他只在黄昏里见过她一次,只有唯一的一次,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她从门口进来,低着头,握着手,叫新任的三番队长提溜着,腰上挂着的袖白雪“叮——叮——”地响,死霸装下摆上开着灰白色的泥水的花。他从案几上抬起头,瞥见她的肩头漆着一层黯淡的金黄。她走一步,就褪掉一点,像是一尊古旧的漆金佛像,慢慢露出斑驳残损的黑色的肩膀和胸膛。那简直不是露琪亚了。一个被供在黄昏里的神祗,就算面容安静,也不免沾了点奇妙的颓唐意思;他不愿意这么去想她。

那么,一只落败了的野山鸡。他换了个活泼而愉快的比喻,袖白雪的缀带垂下来,是她颓丧的长尾翎。她是难得落败的。朽木白哉望着边上押送着她来的那一个,知道来者不善:那样一只狡黠的狐狸,笑得眉弯眼眯,正是幸灾乐祸的愉快表情。

“有什么事?”他只瞧了她一眼,就把她压在自己的眼睑下面,换成了市丸银,死死盯着。

“我捡到了个翘班游荡的坏姑娘。”狐狸将露琪亚往前推了一点,仿佛是带着些炫耀的意味。

“那么,应该交给九番队。”兵来将挡。

“可惜她还有个贵族户口。”他退到门口,笑得可开心,俨然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虽说还没有正式入籍,不过——您也知道的,我可不是四十六室里那些老古板。变通,变通;我懂。”

这个笑容太恶意,他听得出来他暗有所指,却不屑于应对。市丸银的嘴角折成一道惊雷,暗戳戳的,落在他眼睛里,引起一阵不快的回响。幽幽的摇曳的火光,笃笃地烧,柔柔地旋,四下里顾望一番,挑的都是他心上尚未结痂的地方。他早看穿他的用心险恶,偏浇不熄那些微弱的痛痒。幽蓝的火花触在肉上,飘一点酥麻的香,这让朽木白哉难免心浮气躁起来,只好尽力压着喉咙,作出温柔教导的口吻:“你是怎么惹了他的?”

“有东西要送去十一番,八千流拉着我走——”她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这半句也已经足够了。

“下次换个人。”他揉额头,走到桌边去给浮竹写信函,“再遇上他,也别任由他摆布。”

“叫神枪拦下来的,就顶着脖子。”她跟着他走到桌旁,抬起了头看他,眼睛里没有他以为的狼狈,反而是笑嘻嘻的、亮晶晶的:一个刚刚从一场游戏中醒过来的小孩子,还在回味那番刺激的快乐。

她把交握着的手打开给他看,一只黑色的地狱蝶滑了出来,皱巴巴的,还在桌上踉跄了几下才飞起来。翅膀尖上明显的两个指甲印子,掐得狠,想也知道是哪位的杰作:“喏,十一番队来的。绫濑川劝我别瞪他……我也懒得瞪,白做工有什么意思!”

朽木白哉扫了她一眼,她仿佛还很得意似的,搭着自己的手指敲他的台子。她敲得七零八落,他的字迹也跟着七零八落。她的快乐是对他的戒备的蔑视——深颜色的瞳里开着窗,乌鸦沉沉的羽寮下遮不住的一支红花——多么天真的一个讽世者!

她的雾雾沉沉的眼,她的尖尖利利的光,像一头不安分的兽。这幅模样他是再眼熟不过了:四枫院夜一,从小看到了大。她弓着背,抵着瞬步,刀都不用了;整个人就是一把刀。一柄锐利的雷霆的三叉戟,他记得她从现世回来时这么跟他描述:“握在海神的手上,割得穿潮汐与风浪。”

那个女人,永远不安分,撒野比端坐要强。她天生是那种性子,不大适合四枫院家的。他想到了夜一,又看着露琪亚,不知怎么就愈发地觉得不快,只好去别的不相干的地方扳回一城:“你自己去和浮竹报备。”

“兄长大人,我很抱歉。”她干巴巴地道了歉,愧疚的成分是压根没有:连装都懒得装了。她在笑,像一支好战的号角,游荡在每一场微小的战争的硝烟中。他清楚,她的演出将永远无法停歇。

一个骄纵的叛逆者,天生的。朽木白哉试着去评价她,她的心是属于少年的,永远的一个小孩子,世界上没有谁有权利去审判她。可是他并不乐意见到她过多地去卖弄这一特权。那是一种傲慢。朽木家一向认为,人因为可以支配世界而变得傲慢,因而谦虚与忍让无疑是一种美德,支配者尤其需要这样的美德。然而露琪亚却让他感到不愉快。这不愉快来自于一个奇妙的悖论:她毫无支配世界的能力,却比支配者更加傲慢。

管家曾经极力地向他游说,试图阻止她加入护庭十三番:“朽木家并不缺少一个露琪亚小姐来增添荣耀。”而他始终不置可否。

朽木白哉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知道露琪亚的一件小秘密:袖白雪是放在窗台上的。他想象得出,所有握过刀的人都可以想象:在最初的那些属于绯真的夜晚里,袖白雪是怎样睁大了眼,无声地睨着外头茫茫的夜。

他要赶在立秋前去看夜樱。朽木家的樱花向来生得端正而严谨。他在这死气沉沉的美中瞥了她的屋子一眼,只一眼,瞥见了藏在她的白骨下那一颗心,就再也没得话可以讲。

她把自己的心放在了窗台上。她的心上淌着夜色里一点微弱的光,那是袖白雪从月亮上偷给她的。她敞着自己,小腿上生着白嫩的肉,却无关女人的丰美,只勾出一颗精瘦的心的形状。她是莽撞的一个孩子,将心脏挂在了四肢上!然而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安于胸腔——她自己就是一颗巨大的心脏;活泼的、滚烫的、锐利的、尖叫着的心脏。

这个小姑娘迟早会把绯真从她的身上推下去,他眺望着她,隔着一方安静的庭院,略带些心悸地这么想道。天上漂游着一只银亮的月,月下开着一片行将就木的花,花闱里踞着一双警醒的夜鸟,夜鸟的翅膀盖住了枝下的新芽——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辽阔又逼仄的天地了!只隔着这么一点空虚的杂碎的东西,又只靠这么一点空虚的杂碎的东西链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片天在睨着他,腐朽的花庇护不了他。可是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再前进任何一步:他的眼前横着一支残碎的肋骨。那是从另一个她的身上取下来的,两头尖尖,如惊弓之鸟一般呲着牙,中间却是软的,酥的,却也并不是脆得碰不得;是他自己在告诫自己,不能再逾矩了。

腐朽的花在嘲笑着他,一把悬在天灵盖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反反复复地要为难他:究竟是她们两个在撕扯着这个胶着的世界,连同世界里的他也一道要毁了去;还是他要滤清她们两个,即使明知这绝无可能?

他选择了拒绝回答。克己复礼是朽木家的特长,不是吗?朽木白哉在心里冷冷地嘲讽着这一切,仿佛与他事不关己。

憔悴的深红慢慢攀上夜花,溅起一两滴漂亮的红泥,轻巧地坠了地。花不见了,夜不见了,天不见了,露琪亚也不见了……他重新回到了这一片黄昏里。

朽木白哉慢慢地想,露琪亚并不适合黄昏,绯真才是从黄昏里走出来的。尽管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她来自于何方,但他知道有那么一支河,在夕照里染红了的一条河,滥觞的那一头是生,入海的这一头也是生。岸上只有绯真一个人,独自走着唱着歌。那是古老的亡歌,为亡者而唱的歌。她是诗经里写的那一位伊人,偏偏不满足如摆饰一般地立在水中央。她想要顺流而下就顺流而下,自如得好像另一条澜沧并着怒江在飞驰;然而她没有再回来。

这使他很受震动。朽木白哉狼狈地去抓住手边的刀。千本樱叫云团泼上了一点红,褪掉了钢筋铁骨的心,被装在这片暮日里,软得几乎不似一把刀了。

他的刀是软的,黄昏是软的,大地是软的,人也是软的。没有东西撑着,就坠下去,一直往下跌。每个人都在跌下去,没有风的声音来提示,谁都没有发觉。这黄昏是用来示众的尸骸,它吃掉了一切的声音,可说到底,它也不过是动弹不得的一具漂亮的遗骨。

朽木白哉就这么一直站着,他也只好这么站着。寂静在这一刻成了另一支亡歌,他不得不对此虔诚屈膝。一直到,一直到,新的声音出现——那是露琪亚回来了,跳舞一般碎而乱的脚步。她的袖白雪拖在地上刮擦着的声音,低低的,“嘶——”的一声,格外刺骨。

外头回荡起风声,也许是被袖白雪带进来的风,一阵一阵地响,拨散了绯真的歌。他去看天,那是厚而沉的一片天,在边际泛着隐约的光。那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千本樱的光,慢回低徊地勾勒出一个弧形,嵌进血肉里:却像是放在她的窗台上的那支白骨。

他的心兀然地被她刺痛了。许多年前的四枫院家的公主突然跳了出来,张牙舞爪地踞在了他心尖,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白哉!你跳得出去么?朽木家是这么的深!”

 

 

朽木白哉从店门口走出去,小雨正在屋子里收拾茶具,浦原喜助已经不见了。外头放着落了尘灰的杂物架,紧紧地挤着走廊。上头摆满了物什:堆叠成一团的桃红的线香,零零散散地落了几支下来;小孩子用的细而狭的手铃;泛了黄的塑料相框;等等的杂碎。架下睡着一只小兽,泥塑的,描金点朱,怎么辨认都看不清楚。躺在地上的一点小珠子,藏在尘灰里,成了灰蒙蒙的白色。一切都不成章。

和浦原喜助说话往往也是这样,杂,乱,等得多而说得少;他们之间可说原就不多。一两百年的旧识,泛了黄的交情,夹生,朽木白哉早不愿记得了。也许百十年前他们还有一些细碎是可以聊一聊的,比如夜一,或者夜一的恶作剧;四枫院家与志波家;谁又闯了祸,谁来罚,谁来兜担。就这么点事,浦原喜助翻来覆去地说。说不下去了,他就微笑着搭起手来听你的接话,仿佛连敷衍都懒得进行。

朽木白哉很早就知道他,远早于进入瀞灵廷。他要敬重浦原喜助,那种敬重是书面化的,正如同他敬重着智慧与贤达。然而说到真正的浦原喜助,他就看他不起了。

四枫院夜一下过很精妙的批语:“别人看不起他‘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论调,他的闲偷得太多,也就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起了!”

是在十三番的年会上吧,一圈人都围在桌子边,酒的水汽腾腾地蒸在脸上。夜一说完这一句,笑声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朦朦的烟白里生出一个实心的圈。京乐春水乐呵呵地说:“无愧于心!”

他们让整个世界都变得轻飘飘的了,朽木白哉想,那是一百一十年前的事了,还很难忘记。简直就是一只巨大的玻璃鱼缸,他的十二番队和他,都一样。一支玻璃管子,一扇玻璃窗子,透明的天灵盖遮不住一地狼藉。

他捧着银白风花纱走过窗下,看到浦原喜助拨弄着一屋子的试管,悠悠地在里头踱着步。太阳的光是水,试管里噗咯噗咯的响声是气泡,试管架是水草,浦原喜助是一只鱼。红姬独独一个人立在窗上,刀鞘磕在棱上,正来回地弄潮。地板上都是一段一段的太阳光,合拢起来,又在她的脚下跌碎了,就慢慢地流下来,流到了白哉的死霸装上,渗进去。他停下了脚步去看自己的手臂,黑色的袖子上盛着盈白的光,黑色的土壤上开着白色的花。东大圣壁下的风吹一夜,吹不干潺潺声响。那些光,星星点点,环着他的心口慢慢地晃悠着,团成一个弓形,藏不住一身的锋芒——是袖白雪与她的心脏吗?

这疑问从沉默中兀然地生出来,白哉自己都惊诧。他想起了她,似乎是有些冒犯,然而这联想无法被抑制。她在他的眼中慢慢地跪下来,蜷着肩,把自己弓起来。

那是露琪亚,她的身下是沉默的大地,天地间没有声音。她向他说要来看望以前的伙伴,他早该猜得到,只有看,只有望,只有坟墓与木牌,滞涩了一切的交流。站在地上的人与睡在地下的人,不得不用寂静来怀旧,这是朽木白哉从绯真身上学来的经验,然而露琪亚并不活在他的经验之内。

她嘶嘶地低语,吃力地说着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说浮竹,说恋次,说街头巷尾的小吃;就像是在对着虚空说话。她的弓弦上收着悲痛;一星半点儿微不足道的悲痛,阻不断喉咙里虚浮的热气。细长的木碑站在她的面前,人的影子和木牌的影子重合起来。她的表情被抹去了,只留下一身的骨骼,刺了一支支尖锐的悲痛。袖白雪是其中的一支,被抽了出来,抵在她的臂弯里。

朽木白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有一种错觉,露琪亚在这一刻是灰白的。黄土一捧压下来,几乎要可以将她压折——然而并不会,他知道,这虚弱只是个谎言。

他见过一次这样的虚弱,是很多年前了,那个虚弱的四枫院夜一,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个笑话。他踩着瞬步要去志波海燕的家,远远望见志波空鹤盘腿坐在外头,四十六室的文书挂在她手上,迎着风声,呜咽一般地作着响。白哉问她,四枫院夜一呢?年轻的女人将半边面孔隐藏在披风里,笑笑说:你回去吧。

他就慢慢地走回去,从一番走到三番,从三番走到六番。天色缓缓地暗下去,暮日黄昏汹涌而至。他终于在忏悔塔下看见她,她站在高处,神色凝重。海的另一端是归鸟,地平线伏在更远处,向着他还望不见的地方不断扩张。

四枫院夜一没有带着刀,他看见,她把刀留在了忏悔塔上。她要她自己变成一把刀。

朽木白哉知道这一切。他无法轻易地讲话,只有像空鹤一样,他说回去吧。过了很久,露琪亚才站起来,她把刀收回去,她说是的,我们回去。

回程顺理成章地活泼了起来。三四天前的事情,他记得还很清楚。她指着流魂街上的树给他看,笑嘻嘻地说,那是紫藤,瀞灵廷里看不太起的,在这里都是流民们的宝物。她和她幼年的玩伴,小时候在这里绕着圈跑,还以为会有木灵出现。他知道那是她渺茫的童年,在她握得住刀之前的柔软的愿望。他很想问她,想要的是什么愿望,然而毕竟不能够太武断地说话,他这么想;其实原本就说不出别的话。

这才是真正的虚弱吧,朽木白哉想,是僵持。他并不缺少这一类的经验。他和绯真的时间里富于僵持,两个人的时候是,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他们隔着一张桌子或者一张牌位对望,只是对望,仿佛能就这样端坐到地老天荒。房间里燃着香,薄而淡的烟,日复一日轻飘飘地浮上去。绯真的笑和烟一样薄,他知道自己也在跟着浮上去,脱离了重量和热度,最后只剩一张张静止的图像;甚至不再是图像。只是白色,都是白色,白色的烟和烟里的白色的人,银白风花纱和白色的绯真;他们之间充满了这样的永恒,爱飞快地冷却沉淀成隽永,细水长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他觉得恐惧,是在遇到了绯真的妹妹之后才知觉的恐惧。一只被困夜色的温柔中的鸟,猛然地被惊醒了,凄厉的挣扎迟了五十年才来,势如破竹。

栖生在他的少年时代中的那团光早就抽开了,一层层地松弛下来,每一根线都是刀刃,生着一双狭而长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边——那是露琪亚的眼睛,她始终在看天。白哉想起从前四枫院夜一说过的话:四枫院的家主总觉得宅子小,一代代扩建,然而那又有什么用。重楼深院,瓦檐高墙,怎么也望不到天。

朽木家也差不多啊。他少年不经事,随口一答,换来妖猫一记头挞。等到他再炸着毛去还击,一抬头,她早已踩着瞬步翻过墙去了。

有些女人就是能这样,丢了端庄,被逐出门外,像个落水狗一样被雨浇个透。但是别的人都没有办法去可怜她,她永远要比你高出一截,睥睨你——她们都一样。把所有沉的重的东西都埋进了膝盖下的土里,留她一具轻巧的骸骨在天空里撒泼。

朽木白哉对她们从来是无计可施的,无论是哪一个;先是无奈,后来就成了漠视。然而他并没有办法真正地冷却下自己的心脏。十二番窗下的潮声始终在回荡着,“磕啷”、“磕啷”的声响,埋伏在耳廓之下的血管中,清晰可闻。

那是红姬,一声声回荡着的“铮”,在催着他走。千本樱却抵住他的心脏,低唳着惨白的光。那才是朽木家的教诲,淹没外头的一切人情世故,早早地就该渗进他的心里。

他想起另一把刀,红姬与千本樱之外,带着风声的袖白雪。很久以前他和露琪亚之间有过一次争吵,也没有谁还记得是为什么事情了,他只想得起他的鬼道,是动了真格,封住她的院子。小姑娘抱着刀,睨着他冷笑。后来他来找她,并不是为了道歉,只是来找她。她正坐在屋檐上唱歌,歌不成歌曲不成调,依旧不知收敛地在唱,两条腿还在一晃一晃。他斥责她不像话,她哼哼着说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你是在禁足,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唱歌不用脚,是吧袖白雪。她把放在一边的袖白雪拍得噼啪作响,冷哼一声作答。

胡闹。他拂袖而去,带着一点笑。

袖白雪也是一支寡言的刀,也许刀都不善言辞,幸而有她的聒噪,他曾经这样想。那时他还只把她当作孩子,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儿,他并不懂她的可贵与可怕。鲜活的血肉裹住了白骨,骨下生着一颗心脏,心脏悬在刀边上——带来风声的,究竟是袖白雪,还是露琪亚?

她像珊瑚虫,筑起骨架的高塔,刺穿灵与肉。一切的感觉都要在时间中烟消云散,握住刀再回想起来。

多么讽刺的永恒啊,他想。

许多年后千本樱再遇到红姬,都老了,横七竖八地锈在同一块土地里。他找到她,两把钝刀在一片破铜烂铁里偶遇了,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也说不出来,只是意难平。白哉想象着这一幕,就到这里,再也没有了。两把刀就这么站下去,锈下去,就像对立的天与地;然而地也是要老的,天也是要荒的。谁都逃不开这种命。

他不得不对此释然。有一点东西就是这样的:美丽的,耀眼的,活泼的,只是带着恶意,美得触目惊心。见过了,也许可以握到手里看一眼,流沙一样亮晶晶的好东西;但你终究要放她走。这一点美是只为一个人预备的,与世隔绝。愈是美,愈是让人沉不住气的美,只能叫生命痛苦而没有别的出路。它映在瀞灵廷白墙黑瓦的回廊上,抽干净笑意,徒留青黄的倒影。除了增添潮湿的苦恼外,别无它用。不会有人比朽木白哉更清楚这一点。他慢慢地向自己说:你终究要放她走!

这终究来得飞快,就在昨天,露琪亚和他来递书,说想去现世任职。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白哉想。桌上盛开着的一盆白色的花朵,阴影跌落在他的纸上,盖住一笔潦草的墨迹。

露琪亚把这一幕变得像告别,太难得的哀婉。她低垂着眼睫,烟从睫毛下生出来,他几乎要恍惚了,巨大的愤怒或者心痛都不再重要了。他伸手,有些迟疑,但还是抚上了她的眼睛。她黑色的睫毛像一只扑腾着的地狱蝶,轻轻刷过他的手心。那模样令他想起了绯真,他的绯真,他飞快地把手放下来,离开了她的脸颊。

露琪亚怔住了,她看着他,仿佛雏鸟第一次站在悬崖边上。白哉知道自己败露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所遁形。

如果她不是生着那样一双眼,也许刚才的那一秒——他惊讶于自己的想法,随后而来的是深深的不安。肌肤的温热是这样令人着迷,他的手指在发着抖,血液的流动带来了轻微的痉挛——他是活着的,与她一样,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背过身去,瞧着窗棱上雕刻的水纹和芙蓉的镂花,缓缓地说道,“你要去,我不拦你。”

她的呼吸明显地滞了一下,而后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她是挽起了袖子,他知道,这是她从流魂街带来的习惯之一。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她在管家的呵斥声里别别扭扭地整理着仪容,卷起来的袖口下是一段白生生的肉。然而下一秒,她的灵压已经找不到了。

那么,该是真的走了吧。                           

他背着手,抵住那一片空白,眼睛里盛着水和花。它们都是从空白里生出来的学舌的鹦鹉,在他耳边不休不息地聒噪:“她走了,她走了。这一个,那一个,都走了。还剩甚么?还剩甚么?”

银白风花纱冷冰冰地攀住朽木白哉的掌心,嘶嘶低语:不过是抽刀断水的一场闹剧。

 

走到巷口的时候,白哉想起来关于浦原喜助的一点往事。以前瀞灵廷里有个小孩,哭得很厉害,在很远的地方都听得到。小孩子的哭腔,阻塞在胸口,稠,泛着半真半假的愤苦。白哉只是听着就心里慌,仿佛那哭在磕着他的牙。浦原喜助为了讨小孩子的欢心,草率地取来斩魄刀的鞘,去敲一支试管的沿。小孩子瞪大了眼看着他,抽泣掉回喉咙下,叮当的响声就溢了出来。

“还热着呢,别担心。”他举起细长的玻璃管给他看,里面的水还在沸腾地滚着,发出一声声轻微“噗噗”的声响。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不轻不重了,白哉想。他往外头走,夹道栽下的树擦过了他的眼旁去。天空像是那些十二番队队员的脸,闻讯赶来,却憋得脸色惨白,一节一节地从人头后显出来。都是同样的心惊胆战,像被人扼着喉咙一般的神色,被吓得太惨烈。

那些为小孩子而敲的声响,断续的、破碎的、平调的旋律,试探着,哽咽着,盘徊在朽木白哉的脑海里,简直带着点献媚的意思;乍一看,这个人,真的是无赖得近乎没有心机了。然而能和四枫院夜一平分秋色的人,并不会止乎于这一点天真。

一百一十年前,朽木白哉曾以为那会是他和浦原喜助最后一次的谈话。

“你听啊,外头,在过节呢。要出去玩吗?往山下走就可以了,跟着那条河一直走,走到最亮的地方,就一定是了。”浦原喜助的语气热切而天真,仿佛听不见身后男孩子咬牙切齿的拒绝。他的笃定火上浇油,助燃了白哉的气急败坏。

“哎呀,你可不要太认真了。小孩子家家,太不可爱。”他笑一笑,“节日就是拿来挥霍的。”

一百一十年后,朽木白哉再一次听到了这一番话;是露琪亚说的。

她平静地注视着远方,嘴唇翕动着,轻轻地说着:“空座町是有点远,那也没有关系;一直沿着河走下去,一直走——不要停下来,很快会到的。”

他陪同她一起望下去。他还记得,空座町里的那家杂货店,浦原喜助挥着小扇子斜靠在桌边,他似笑非笑的眼,不怀好意。

“那么,拜托你了。”

“啊。”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朽木家做了一个决定,正式地为露琪亚举行入籍。典礼盛大,然而尸魂界里并没有多少人对此真正地感到热心。

“毕竟嘛,又不是正宗的朽木家姓。”松本乱菊支着尖尖的手指,笑嘻嘻地捏着吉良的脸。后者早就醉得人事不省,因而她的声音也压低了,像写在书里给自己看的批注,“只是‘朽木绯真的妹妹’罢了。”

“贵族的规矩这样的多么?”清音探过头来要解救吉良,却被乱菊一根手指抵在眉间退了回去。

“哪儿能呢,他自己心里的弯弯绕绕可比规矩多太多。”她这么说道,瞥了一眼窗外。枝上的樱花谢得多了,残红掩不住枯枝,是再好也没有的暗示。松本乱菊看着,腾出一只手,下巴搁在手背上,像是只睨着食的猫儿一样,吭哧吭哧地噗笑起来。她的眼睛是餍足的,看够了戏,海蓝的眼珠盛满了愉快。

“露琪亚的入籍啊,我不去了。留杯酒,才是正事。”松本乱菊抛下这一句,便站起来,拍拍袖子,自顾自地凯旋而归去了。浮竹哭笑不得,看着她来了又走。海燕认命地扛起吉良,十三番的正副队长相视一眼,除了苦笑没有别的表情。

“善后永远与她无关。”日番谷冬狮郎如是说。

 

对此毫无兴致的不仅是火眼金睛的女协骨干,就连主角们也没有太多的热情。朽木白哉来找半路溜走的露琪亚,远远看见她坐在屋顶上,身上松垮垮的浴衣还来不及换下来;太仓促又太迫切。白哉心里在嗤笑她的无谋,她的逃亡似乎只是一时兴起,没有远见;可他又不得不为此惊心动魄,或许她只想到要离开这里,别宴的一杯酒都嫌拖延。

他强迫自己去正视她。他几乎从未留心过她的打扮,现在细细一打量,才发现她选了一件素得过了头的:月白的底子,月白的领,浅米黄的带子有气无力地悬在腰上,在腰口空荡荡地垂下一截。这一身打扮不像是主角的装扮,反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寒——清寒的别意,他想,应景得太过刻意。

这样的打扮令白哉觉得有些陌生。他从没指望过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她在他的心里一向是一座活泼的火山,哪怕是死了,也该气势汹汹地踩在碑上。

微弱的脱节感使朽木白哉变得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倒是她先看见了他。好像撑不起的藤架,她懒着骨头笑了笑,问他:“那儿散了?”

这话一出口,露琪亚就又重新变成露琪亚了。于是他也变回他,习惯性地皱眉,觉得她放肆,重新把声音压回喉咙里:“下来。”

喔,喔。她应着,从屋顶上跳下来,袖尾翻了起来,绣着两朵花。白茫茫里头唯一一点颜色,在风里打着摆儿发嗲。他的眼色缓和了些,说,“明天就要去现世了,别宴,用心点。”

“又不是不回来。”她懒洋洋地回答。

“入籍仪式只办一次。”

“哦。”她不以为然。

“有祭典。”

“……啊!我也要去!”她跳起来,眼睛里亮了一亮,又很快地在他平静的眼神中被压回去。小姑娘正了正脊背,咳嗽了一声,双手交握在身前,假惺惺地换了敬语,故作矫情,“兄长大人,我希望可以去。”

这句话没底气,软得过分。她的示弱向来是虚伪的,他心里有分量,这始终是只驯不了的野兽。她在府里劣迹算不得少,爬墙出去的,翻墙出去的,联合十一番队副队长一同在墙上开了个门出去的,甚至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的,管家呈上来过不知几册。他管教不了她,改变不了她,临到分别再做挣扎,就未免太难看,于是他也懒得去管她。

 “随便你。”他打算听之任之。

“一起吗?”她却不懂见好就收。

“……”

 

于是他还真的就被一拖三拽地拉了出来。管家在门口再三叮嘱了,注意安全,早些回来,白哉少爷请好走,露琪亚小姐请好好地走。他看见女孩子脸上有些窘迫的表情,这才算是畅快了点。看小姑娘吃瘪总是很有趣的,他刻意不愿去提及离别——夏夜的散步应该是温情;止于温情。

平日里,朽木白哉出门总是用瞬步的时候多。然而今夜他说了许多话,应付了许多人,想了许多事,困倦是难免的,就只是沿着河走下去。

河是在朽木家外围松松垮垮绕一圈的带子。他小时候在阁楼上看书,晒着太阳,久了,困了,恍惚之间就觉得对面那条河也是发着光的。和偌大的朽木府邸比起来,像是一颗星与它身上的环。朽木家本来就是一张网,金线银边,亭台水榭,回廊盘旋,每一代扩建都是拆了围墙砸了根基,大兴过土木,重新筑起来。一年一年,边疆都模糊。剩下这条河,沉默地为他们的古老与显赫守住底线,出门就看得见。

沿着河顺流而下,经过了一条长坡,短平台,绕过雨乾堂,还有一片森林,再往外就是流魂街。

夜风凉得像水,漫着他的呼吸漂过去了。他慢慢地踱着步,月亮在头顶上慢慢地滑行着,身边的小丫头也慢慢地跟着走。远处有蝉鸣,低低的,断续的,夹杂在月光里一起一伏地跌宕着。灵子被磨得细碎,淌在脚下,堆出一条蜿蜒的银色的河,闪烁其词地溜走了。好些个灵压从上头急匆匆地擦过去,他分得出几个,桧佐木的,松本的,十番十三番的席官们的,还有被簇拥在人群里头的浮竹和日番谷。都是不安稳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动摇,像一群湖面上的鸟,拍打着翅膀,呼啦啦啦地响。

这就是节日啊。他用浦原喜助的话来回答自己:今晚是活该拿来挥霍的。

然而他的今晚还不算是节日。这些温和含蓄的喜悦,在他眼里,都是远的,都是看不透的,都是要平息下去的。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走,脑子里想着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是轻的,浮的,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心里头的画片却是翻得哗哗作响的,尖的,噪的。漫山遍野的好风光,跟他没关系,只能在眼睛里流过去了,压不住心头。

一直到走得很远很远了,他的耳朵困倦了,世界重新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喧嚣的,躁动的,鲜活的,风的呜咽和水的咕哝都一起钻到耳廓里来了。就连露琪亚,也不再把自己装在那一身似是而非的清寒里。年轻的胸膛里溢着不成调的哼唱,她的吐息是轻的,脚步却响起来了。

从大门口离开的时候,她还规规矩矩地走着。后来松懈了,笔直的背脊软了下来,手腕也甩了起来,在月光的水里划着桨,一下一下地向后送着透明的浪。再走一段,她更放肆了,脚下踢着小石子,脚后跟下细细地发出声响。跳舞不像跳舞,走路不像走路,倒好像是惊蛰醒了的雏鸟,歪歪扭扭地拍打着翅膀,从破旧的巢里扑棱棱地飞出来。他未曾正眼瞧过她一回,只看着脚下的路。她的动作懒散得不像样,影子自由地伸展,好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渐渐地攀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踝,凉薄薄地,就要爬上来——

“做什么?”他抬起头,从延滞里醒过来。露琪亚从一旁踩着瞬步跃过来,脚下生着风,掀动了垂在他脚踝后的羽织。

“看河。”她回答,手腕撑着栏杆,蝴蝶骨耸起来,尖尖地抵出一小块突起的形状。

他跟着她,也走过来。水上浮着一点一点的落花,也许原本就是粉的,或者蜷缩起的边儿上沾了些枯败的颓红色,在月光下一律成了惨白。一盏盏的浮花灯,都在烧着月光,无声地望着没有尽头的天空。水流挟带着行将就木的春天,打着旋儿,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了林子后头。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向来不喜欢感情的外露,即便是触情伤情也是不许。这一幕太委婉,千回百转,青冥浩荡不见底,他摸不透眼里的光景是喜是悲。直到露琪亚自顾自地说了一声,“想下水。”

“什么?”他问她。

“我想下水。”她把手肘倚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在外头,声音先人一步飘进风里,“兄长大人,你会游水吗?”

“算是会。”

“算是会?那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她歪过头,笑了一笑,干脆连敬语都抛掉了,“游不好就游不好呗,又不丢人。”

她这一笑,促狭得有些过分了,摆明了是要来寻开心。于是他抿住了嘴角,不愿再回答。露琪亚发了一会儿怔,不再笑了,看着天,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其实我不会游泳的。”

“我不会游泳,可是也不怕水。流魂街没有那么好的水,不管的,照样下去玩,泼得一脸一身,玩到天黑也不回去。后来有一次,真的过头了,我就只好一个人沿着河走回去。那水,白天,你看不到它在流的,好像是安静的;到了晚上,没有人了,声音就很响。”她打开手臂,将自己挂在栏杆上,张开的肩膀像一只水鸟,“你去听那声音,不是‘哗啦——哗啦——’的,是像人在说话。你走你的路,它自说它的话。恋次跟我说,水是在陪着人走。可你真的和它走一趟,你才知道,它的声音那么急,那么碎,去追也追不上。但是要说被抛弃了,也不算。它留一句话,悬在耳朵边,最后还是要砸中一个你,才算是暂告了一个段落。你说,它这样——”

她突然不说话了,手上拨弄着袖白雪上拴着的戒指,盯住他看。她的眼神热得像火,又被这水一样的夜晚吹凉,成了软的岩浆,叫月光一推,流下来,熨得袖口上的花都要急匆匆地开了似的。

他回望着她,打量着她。她的目光使他不自觉地警戒起来,那眼神中是否掺杂着一些微弱的爱意呢?亦或只是骨血里埋藏着的感召,如最初的绯真,如四枫院夜一;她要把自己变成袖白雪,她要击碎这寂静,她要在他的世界里卷起风声——鲜活的,流动的,刺目的,血一般红的温热的花。

她在等他,他知道,却无法回答。这结局在许多年前便注定下来——四枫院夜一与浦原喜助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天空上的众神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遮魂膜是交给他们的最后通牒:一切都要被盖棺定论。而那棺下掩藏的是谁的尸骸,似乎也不再重要了。他选择安稳站立在原地,将荣耀的绶带从肩膀束到心口,终归不朽。

而她是一支横生在枝节外的花,他想。他走不出去,更不敢细看,唯有用敷衍的沉默来对她。这是他用惯了的为人处世的方法。

压在他肩头的风花纱被风扯着飘起来,隔着虚空郑重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又落下来,退却到了他的身边。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他叫她,朽木露琪亚。

露琪亚的眼睛慢慢冷掉了。他看见她眨了眨眼,星星点点的,他几乎以为她是要哭了,然而她没有。她只是从栏杆上离开,重新回到了地上,站直了身子。她笑嘻嘻地冲他说,“它这样,也没什么意思;就随它这样去吧。”

这句话说得真叫人心痛,风怯生生地退却在了她身后。他看着她独自站立,用笑吊唁这微不足道的悲哀,太不堪。白哉转开眼,越过她的头顶,去看悬在山那头的月亮。月上中天了,薄云扯着它,如同一具白骨一般端坐着,泛着滑腻的光。

露琪亚袖口缀着的两朵碎碎的花,垂在她身边不发出一点声响。她用雪白的腕子交互着抱住臂膀,站在月光底下,是定在海里头的另一朵浪花。

他见她这幅模样,沉下声来,说道:“回去吗。”

“回去的,怎么不回去?”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大了,跳到他的面前,比来时走得更快,“我要去看戏,迟了点是不要紧,乱菊肯定要看的,问她就是了。要是走得快点,还来得及赶上烟火……啊!”

远处响了一声啸声,随后是“砰——”的声响,空中开出了一朵孱弱的的花,迎着风瑟瑟地抖了一下,从天上滑了下来。然后是更多的啸声,更多的花。蝉不再唱了,风也彻底停了,不吹了。水流哼着愉快的歌,载着一点一点的红、白和蓝色——那是从天上掉落下的花朵们新鲜的尸骨——向夏天流过去。

露琪亚懊恼地跺了跺脚,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面上痛心疾首得有些滑稽,还是一副小孩儿家嬉闹的模样。烟花自顾自地盛开着,月光没有它这样的稠,烧光了缠绵,只留下骨骸,奔赴天空的那一刹那就像是上战场一样。红红绿绿的光打在她脸上,比月光更适合,含着一闪而过的激昂。

他借着这忽明忽暗的光瞧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有不快,有失落,斜睨着眼在发怒。也许她天生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和夜一有些像的。他有点恍惚,一时分不清了。她们都把苦难的昨夜当做节日,压抑的沉静的今夜自然是节日,未知的嶙峋的未来也要它变成愉快吵闹的节日。她的节日从未结束,她还有漫长的许多个夜晚可以挥霍。

这样的年轻与愉快于他而言,已连嘲笑都算不上。他不愿再想,用眼睫把自己盖起来。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匍匐在气流上的飞鸟。他滑过黑黝黝的山缝,仿佛找不到尽头。云端之上的一刀劈下来,砍进了地下的心脉。他攒眉,望得太深,终于在崖端看到一个人。

那是从前的他,带着一点笑,冲着外头摊开手掌:“绯真——绯真——你来看,这是什么?”绯真被他从天上召下来,探头过来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啊。”这番小小的恶作剧博了她的欢心,她轻飘飘地笑了一会儿,又顿住了,变作了哀悯的脸,低低地说道:“你怎么又这样地来作弄我呢?”

白哉眯起眼,看向自己的手心。他记得,他是握了东西的。他温热的心,他掏出来,要交给绯真;可是,只一眨眼,又成了几条粗粝的掌纹,羞涩地钻进了他的血肉里。

这并不是他的意愿啊。他要辩解,去拉绯真的袖子,讨她的饶恕,却拉不住她,惊得一下睁开了眼。呛人的夜色灌进来,他退了半步,一只鸟从烟火枯亡的地方飞了出来,受了惊吓似地“呀呀”叫着,离开了月光,滑进了黑夜里,再也寻不着了。

白哉怔怔的,忍不住去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千本樱,惨白的鞘,生在他掌心处。

蝉鸣慢慢如常,夜风也慢慢如常。世间的一切都回到它的日常中去了,兀自地生长着,将他远远地抛在了后头。他终于察觉出了一点悲哀,绯真的笑里锁着的那一星半点的悲哀。不重,挂在她的嘴角,尚能摆出一点快乐。那是专程给她自己看的,自顾自捧在手里,捉摸不到的欢喜。

他只余下些微的力气来感到心痛,然而在这幽暗的世界里,连心痛都看不到了。烟火都熄掉了,水里的花也流走了,没一点顾虑,也没一点的犹豫,终归还是投到了这最后的一点夜里去。露琪亚正拨弄着袖白雪的坠子,满脸不耐。她急急地说道:“放完了?这点就算放完了?天都没亮——天还没有亮啊!”

“快要亮了。”他嘶哑着喉咙,喃喃地低语给她听。

可露琪亚已经听不见了;她把袖白雪勾在手肘里,负在背后,慢慢地,悠悠地,心无旁骛地,往黎明里走过去了。

 

 

FIN

 

福利小彩蛋

 

“他们走得太快,才多久,这里已经没有河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与那些亮晶晶的现世的尘灰一起,扑簌扑簌地从地狱蝶的翅膀上掉下来。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朽木白哉想,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这诉求,谦卑直白得过了头,横陈在他面前,逼仄至眼前,向他要最后一截回答。他明白自己是时候说些什么了,最糟糕的发言也好过沉默。可银白风花纱尚盘踞在他的脖颈上,狎昵地抵着他的咽喉,不允许他回答出任何一个示弱的字。他不愿撒谎,便只好选择无言。尽管这同样不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回答。

黑色的蝴蝶徘徊在他面前,正抖索索地震着翅膀。像现世里那些老旧的古板的收音机,喋喋不休地发出微弱的噪音。他看着它,脑子里有些恍惚,只觉得它仿佛是一个守夜人,在时代的洪流的缝隙里遭了火,就只好回去黑沉沉的暮夜里,苟延残喘着等一个知心人来剖白心迹。

这不着边际的联想击溃了他仅剩的一点懦弱。他在这一秒看得通明:这也许是她给他的试图媾和的信,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可能的和解。然而在下一秒,他便舍弃了这微弱的可能性。

半响,地狱蝶失望地飞走了。

他看着它离开窗口,如同一朵自天边陨落的黑色流星。

这情景是多么熟悉。他低下了眼去忏悔,许多年前,他用静默送走了一个人。而现在,他即将送走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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